前不久，为迎峰度夏有序用电，黄浦江沿岸外滩、北外滩、小陆家嘴地区的景观照明（包括媒体幕墙）暂停开放两天。当往日里晚7点准时亮起的景观照明暂停开放，浦江沿岸变暗了，人们发现那样的外滩夜景似乎也别有韵味。
同济大学教授徐磊青钻研城市设计多年，对城市灯光精细化治理问题一直多有关注。目睹浦江沿岸尤其是小陆家嘴地区暂时变暗的夜景，徐磊青记录下自己关于城市灯光如何进一步优化的探问与思索。
作为上海金融中心、科创中心符号之一的陆家嘴闻名遐迩。曾经，陆家嘴的建设在历史上完成了承载大量办公楼宇、国际金融机构、外资进入上海的使命。在改革开放刚刚起步的年代，陆家嘴建设之快、繁荣之迅，是上海乃至中国奇迹的一个生动注脚。
时代在发展，需求也在变化。近年来，集中办公的陆家嘴空间潮汐现象显著，白日繁忙，夜晚冷清。缺乏商业配套的白领午餐问题、休闲去处、生活愉悦感等，成为陆家嘴持续努力改进的目标。就在不久前，可供学界讨论的话题列表中又增加了“灯光照明”。
缘由是为了贯彻《2022年上海市迎峰度夏有序用电方案》的要求，上海市择日暂停开放黄浦江沿岸外滩、北外滩、小陆家嘴地区包括媒体幕墙在内的景观照明。由此，陆家嘴的夜色变暗了，变淡了，变静了，但人们竟然发现，这样的陆家嘴夜色也别有韵味。
站在夜幕低垂的陆家嘴街头
不得不说，灯光秀至今是各大城市的“撒手锏”，用来吸引大量人流。即便是平日里的日常景观灯光，对城市夜间活力（尤其是夜间经济活力）的激发也不可小觑。
陆家嘴只是众多世界级灯光秀选手中的一个。这些灯光常常会让观众头晕目眩，但大多数时候，它们引来的赞叹多过反感。就拿我自己来说，站在夜幕低垂的陆家嘴街头，也会忍住光线对眼睛的刺激抬头细看。
作为上海重要的经济增长极之一、最引以为豪的城市名片，这里是陆家嘴。向这块亮眼的地标问个好吧，头向上抬45度，这是标准的问候姿势。上海中心尤其像天使，在夜空中熠熠闪光。它似乎比夜空中最闪亮的星更明亮，却比夜空中的星辰更易触及。
近年，城市灯光秀似乎有了新的跨越。它们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艳丽，不断滚动、爆发、闪耀，可见的距离越来越远。不同楼宇之间的光亮争相向着更明亮的方向赛跑，用激光、用闪烁照耀梦想。一个个意欲创造传奇的城市不断上演灯光秀，在某种程度上，既是展现奋力奔跑的决心，又是以某种姿态防止被别的城市超越。
大多数人都明白，建筑不只是为了实用，它们还由一些无形的东西组成，与情感有关，与欲望相缠。建筑只是一个开头，城市才是目的。城市中无数特定的空间和角落，散发着对力量、财富、希望的追求，对家的挂念，对人生的感悟。这些清晰可鉴的情感需要明白无误地表现，需要在瞬间被点燃。
城市也是如此。地标性建筑和大型城市公共空间都是城市的自豪。自豪不分白昼黑夜。纽约帝国大厦、悉尼歌剧院、巴黎圣母院都是照明典范，纽约时代广场更是整个宇宙中大型显示屏最聚集的地方。世界的中心需要最多最大的显示屏。各个地方纷纷仿效时代广场，打造“城市金名片”。当建筑和空间的独特性不足，就用光来补。高亮度、高彩度、强闪烁、密集滚动，这些都在国内不少城市的夜景照明和灯光秀中常见。
可惜的是，大家都清楚城市公共空间的夜景照明非常重要，城市设计理论对照明方面的直接指导却很少。后工业化社会以来，下班后的活动和夜间经济都有引人瞩目的增长。以凯文·林奇和扬·盖尔为代表的人文主义城市设计理论家为例。前者提出了一套个体知觉城市空间的方法论要素，以获得个体与集体的城市意象，可惜林奇本人几乎不谈日落之后。虽然后人可以用城市意象理论、意象地图等，重构夜间的城市空间意象，以创造令人印象深刻的、清晰明确的城市夜色，但是林奇本人确实没有说过，这点令人遗憾。
扬·盖尔一直呼吁城市建成环境和空间应该激励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促进城市活力的迸发。他认为，精心设计的建成环境可以促进人与人的交流，但是他没有谈夜幕低垂的建筑之间的生活，这一点同样令人遗憾。
而我个人觉得，夜幕低垂与交流活动的顺利开展并不矛盾。夜色中的建成环境同样可以鼓励、促进居民的运动、社交、活动和休闲。照明在公共空间中可以扮演的角色很重要，哪怕是在夜间，不能不引起重视。独特而清晰的环境不仅可以为人们提供安全感，还有可能提升人类体验的深度和强度。关键问题在于，城市夜景照明的规划师和设计师能否携手努力，保证照明设计沿着正确的、健康的方向发展。
怎样的照明更值得追求
那么，到底怎样的照明设计发展方向更值得追求、更立足于城市的长远发展？这是一个值得探索的好问题。
21世纪以来，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城市照明规划与设计的因素变得很复杂，如照明技术的发展、节能的需求、城市品牌的推广营销、环境的影响等。其中，过度照明对人类健康的影响是目前照明设计界最引人注意的课题。
郝洛西教授曾撰文指出：“充分的研究证据表明，夜间的光线会引起褪黑激素分泌的抑制、扰乱睡眠、打乱生物节律，从而催生睡眠障碍、内分泌失调、免疫功能下降、抑郁情绪等诸多健康问题。”
她引证日本和我国学者的调研结果：“上海和香港两地6个商业区共888个测点的照明光谱（spd）和角膜照度，通过昼夜节律刺激值（cs）研究光照对褪黑激素分泌抑制的影响。结果显示，上海和香港分别有47%和86%的测点，测得的cs值超过急性褪黑激素抑制的工作阈值0.05，将对昼夜节律产生影响……城市照明的量与度不容忽视，过度的城市照明将对城市风貌、生态系统平衡、天文观测、通行安全等诸多方面带来难以估量的不利影响。而在众多因素中，人居健康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它是城市存续发展的基础，更应成为城市夜景设计和管控遵循的原则和底线。”
郝洛西教授还指出，虽然，《城市照明规划指南》明确指出干扰光包括眩光、高彩度的动态光，将干扰光作为城市照明规划中重要的控制部分，但是，目前城市夜景建设中对于光污染相关国家规范和地方标准执行力度不足。好消息是上海最近刚刚通过经过修正的《上海市环境保护条例》，其中新增了光污染防治的内容，是城市治理方面的一个进步。
众所周知，曼哈顿壮丽的夜色绚烂夺目。我曾赶夜班飞机去纽瓦克机场。当我从新泽西对岸远眺曼哈顿时，真心被犹如无数颗钻石闪耀的曼哈顿夜景所折服，这是几年前的事了。
我当时就很好奇，曼哈顿的办公楼晚上不关灯吗？酒店房间如果没有住客也不关灯吗？商店关门以后也依旧不关灯吗？后来，我才发现，不止纽约，芝加哥、费城、洛杉矶等美国大城市的办公楼晚上都不关灯。这是为什么？我认为大概与以下这些因素有关：安保需要、激发城市活力、电费便宜、行为习惯，等等。我记得，美国新城市主义甚至主张城市中心区的商店、办公楼也不关灯，这是为了维持街区的活力。
需要深思的是，曼哈顿的夜景照明是当前城市夜景照明的发展方向吗？长此以往，这是否与当前环境资源的有效利用和环境保护的世界趋势背道而驰？在能源危机和气候变化的双重隐忧下，曼哈顿不应该是被批判的照明方向？为什么我们还要学习它？
谈论城市照明如何处理明与暗之间的关系和度时，导师杨公侠先生曾告诫我们：“暗是比亮更高级的照明。”等我真正领会导师这句话背后的深意时，已经是各地争相上演灯光秀的时节了，而且这些灯光秀的亮度越来越高、颜色越来越鲜艳。很多大规模采用led的夜景照明刺眼且杂乱无章，光污染可以远达千米之外。
争先恐后学曼哈顿、学时代广场未必是好现象，更何况，我们也未必能够学好。比如，内透光可以成为既能表现城市现代感又让人感到自然温馨的照明。曼哈顿等地的城市夜间是通过内透，也就是以建筑本体的内部照明来显现，并不是通过外部加装led照明或高强度的激光照明来实现的。但是，刻意且持续的内透夜景照明效果需要靠大楼用户不关灯来实现，这显然也不太符合精简节约的价值追求。
健康宜居的城市新夜景
城市照明显然不应该是亮度的竞赛。照明不仅是设计问题，也是社会问题。它关系到经济和生态成本，也与安全、健康和福祉密切相关。
目前，面向人居健康的城市夜景照明挑战重重、任重道远，也迫在眉睫。比如，郝洛西教授就认为，这不仅需要完成大量实质性工作，从顶层规划、研究设计、制造应用、检测评估到规范导则、维护管理，还需要政、产、学、研各层级、各专业领域凝聚意愿与共识，通力合作，携手共创健康宜居的城市新夜景。
有些夜景照明为何给人一种不美的感觉，有一个原因，就是颜色搭配“比较俗”“不高级”。同理，led不是城市夜景照明的敌人，不适度的滥用和不协调的配色才是。美国wowa事务所高级副总监左克武先生偏爱新加坡的夜景照明。他说，新加坡也有很多led，但是颜色配得好，比如金沙酒店的led颜色温和，虽没有大红大紫，现场依然令人感到科幻感十足。
2020年，我所在的研究团队受委托，对位于陆家嘴腹地的新上海商业城进行公共空间更新提升设计，有机会对陆家嘴及其周边进行了调研。我们在调研中发现，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大量的集中办公模式将被混合办公模式所动摇。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会深刻改变像陆家嘴这样的中央商务区的物业运营与盈利模式。这是全球现象，并不是陆家嘴所独有。站在商务办公模式发生深刻转型的节骨眼上，思考如何营造健康宜居的城市新城区、推动城市灯光治理愈发精细化也许恰逢其时。
上海需要陆家嘴，上海从疫情中恢复活力更需要陆家嘴。一时的灯光秀或许能提振人们的信心，复苏一些人气。但从长久来看，陆家嘴更需要的是站在区域发展和上海发展的角度去思考自身的活力振兴之道；需要站在打造一个更开放、更包容、更有温度的发展环境的立意上，打造一幅健康宜居城市的新夜景；需要将上海这座城市对规矩的遵从、对市场的尊重、对可持续发展问题的关切，渗透到对城市灯光精细化治理问题的探索中。这理应是作为世界观察中国的重要窗口、我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的上海当仁不让的选择。
陆家嘴暂且略显暗淡的灯光确实不如曼哈顿那般光芒万丈，但是，只要我们走在探索健康宜居的城市新夜景的路上，上海依然是上海，上海会是一个更受尊敬的上海。
我们期待夜色迷人的陆家嘴，更期待陆家嘴的夜色超越一般意义上的璀璨，自然内透，由内往外，散发光芒。
来源：上观新闻。
